都快 2026 年了,還在香港談「豉油」─ 論高重建《進擊的自由》
故事得從 2009 年的秋天說起
那是 2009 年的秋天,已是十六年前的舊事。那時我從大學畢業已十數年,在大埔我最喜歡的一個屋苑置了業,娶了位如花嬌妻,女兒才剛兩歲。當年大學生之間流行的「四仔主義」:車仔、屋仔、老婆仔、BB 仔,我已實現了四分之三 ─ 嚴格來說應該約 85% 吧,因為當時我已考了駕駛執照,只是在香港實在沒駕駛的必要,便沒買車子,後來還因為忘了續期而弄丟了執照的資格,那是後話。
那天高重建約了我和另外兩位舊同事在旺角某家餐廳晚飯聚舊。我幾乎已忘了那頓飯的所有細節,只記得席間他從背包取了一本書出來給我說:給你的生日禮物。那是一本綠色的書,中央有個穿著短褲、揹著斜揹袋的背影站在泥路上,泥路兩旁的景物像愛麗斯夢遊仙境般抽象,接近路的盡頭處是我熟悉的新亞書院水塔。原來那是他寫的第一本書《Game以載道》,記錄了他創業首十年的隨想。我讀著他的文章,覺得他走的路跟我這凡夫俗子所走的,實在很不一樣。
那次會面的兩年後,我在他辦的創業共享空間遇到了這本書的封面設計師,和她畫筆下的兔子。
進擊的豉油
按高重建的人生時序,《Game以載道》的下集是《好Game有好報》,是個略帶傷感的故事。他的寫作從沒停止,文章在網誌公開發表,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選一些出來結集成書。回望他寫過的那些書,幾乎就是回望他大半生的「業」。我用「業」而不用「事業」,因他寫的從不只是狹義的事業,也在分享他相信的價值,尤其近年的文章更是如此。不過他寫的短篇小說從未結集成書,我個人感到非常可惜。
時間的影像快進十幾年,香港、他和我都已過了萬重山。大概兩年前他來了英國,途經曼城時和我及另一位朋友午飯。那餐廳在曼城的大學區,整個場地由落地玻璃包圍著,外邊是公園廣濶的綠茵,能清楚見到在泥路上跑動的灰松鼠。我很愛這餐廳的環境,但食物的味道可無法跟旺角的那些食肆相比。
席間他提及新的出版計劃,我能感受到他的勃勃興致,就如每次他想開坑「搵啲嘢搞」時一般的模樣。他介紹的是「自由三部曲」的出版構想,並展示了同樣是以綠色為主的,第一本書的封面設計。我對這三部曲並不陌生,其實就是他講來講去的「三幅被」,即三個層次的自由:財富自由、出版自由、民主自由。第一本書《區塊鏈社會學》,副題說明了這系列發想的開端:金錢、媒體與民主的再想像,是三部曲的點題之作;而《財富自由主義》對應的是第一部曲「財富自由」。那麼正在進行「IBO」(Initial Book Offering)出版的那部《進擊的自由》,應該是對應第二層的「出版自由」吧。
佩服。都快 2026 年了,連肥佬黎都被定罪1了,還在香港出書談豉油2。
出版自由的限制
論及出版自由,人們一般聯想到的,是能不受限制地出版刊物,尤其指不受政府的限制,反面例子如在專制地區中某些主題的書籍被禁止出版。然而「出版」這詞語在現代其實有點過時且限制想像,因為思想的傳播方式早已不限於傳統的印刷出版了。所以現在政府限制「出版」的手段已不止限制印刷品流通一途,而相應捍衛出版自由的方式,也已超越傳統的書籍出版概念。
不過,出版目的的定義仍是傳統的:透過某種方式展示文字和圖像內容,並向公眾傳播。若拉濶「圖文內容」的定義至涵蓋任何格式的內容,則出版自由其實就是「資訊流通」的自由,甚至更廣義的「言論表達」的自由。然而為了聚焦討論,姑且先假設《進擊的自由》較關心的是較狹義的、出版圖文內容的自由。
「自由」跟「限制」是相對的,談自由太天馬行空,但談限制卻具體得多。那麼,現今要出版圖文內容,究竟面對著怎樣的限制呢?篇幅所限,我便只舉兩個我認為最重要的門檻:經濟和審查。
經濟門檻是最容易理解的。出版的行為若無利可圖、相關業務無法生存、甚至有法律風險,內容自然便難以出版。你或會說,這樣也牽扯到自由,有點勉強吧?不然。在專制地區,政府打壓出版自由的最基本手段,便是以各種「合法」的方式扼殺出版業的商業生存空間,或令其完全依賴政府所控制的資源才能生存。這種管控的手段非常有效,也不止用於管控出版業。例如若要打壓獨立書店,可以出動各政府部門頻繁地巡查門市,令店員疲於奔命無法兼顧生意;打壓出版社,可以阻止其參與政府舉辦的書展活動,及明示/暗示學校或社福機構等依賴政府資源運作的群體不要買某種主題的書。久而久之,出版業者為了獲得持續營運所需的資金,便必須屈服於主旋律之下,或者放棄經營。
退一萬步,就算在相對自由的地區,經濟門檻仍是明顯存在的,最具體的是作者和出版者的收入是否足夠維持生計。簡單的算術:假設一本書標價 150 港幣,賣出 1000 本,作者一般分得 10% 版稅。作者的收入便是 150x1000x10% = 15,000 元港幣。假設作者三個月才能寫好一本書,那麼他平均每月的收入便只有 5,000 元港幣。這份收入能讓作者過上基本的、有尊嚴的生活嗎?明顯不能。以上計算幾乎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於是除了少部份暢銷作者外,大部份作者只能「用愛發電」,或乾脆為了生活放棄出版計劃。
雖然我猜高重建應該可以不用擔心回報而承擔出版一本書的成本,但他卻提出要「IBO」社群一起參與出版,所為何事?我想,他是想推動一種新的出版方式,以這本討論「出版自由」的書的出版過程為實驗,嘗試降低出版一本書的經濟門檻。這很貫徹他的作風,之前便已搞過一場這樣的實驗了。至於為何不叫「眾籌出版」而叫「IBO」?可能是因為這新的詞語提供一個較廣闊的想像空間,參與者或能某程度上影響出版過程,甚至可以分享出版後的營運收益,其根本意義可以比眾籌寛廣得多。至於具體怎麼實現,卻要再看看他如何實踐了。
以上論述,還只是停留於作者和出版方的門檻。其實經濟上的門檻還包括讀者如何獲取資訊的角度,例如讀者要付費才能獲得內容,是在限制出版物自由流通嗎?如果讀者能免費獲取內容,出版社同業和作者怎能生存?等等議題,都與出版業的商業模式有關。
無遠弗屆的審查
第二種限制出版的方式是內容審查門檻。在專制地區政府如何審查出版內容,相信也不用我多着墨,這是一個自出版技術發明以來便存在的事實。實體書拿不到國際書號,公共圖書館館長不批準上架,讀者便無法讀到某些書,這很好懂;然而社交媒體和搜尋引擎的演算法不顯示某些內容,使用者便無法讀到,效果也是相似的。
大眾每天都在面對各個封閉花園中的內容審查,卻未必充分意識到。最近我收到一位公民記者朋友求助,說他的 Threads 帳號因「違反社群規定」而被永久封號,令他失去了發表內容的空間。究竟違反了什麼規定?這些平台永遠不會具體地告訴你,但我相信是跟這位朋友遭到某些勢力有組織地「舉報」有關。百度、小紅書、微信等等的審查便更不用說了,永久封號、敏感詞過濾等先進技術,做到世界第一,無出其右。而更高階的審查技巧,則是製造恐懼,令人們心中佈滿模糊不清的紅線,自動三緘其口,自我審查。
另外,「審查」跟「封閉花園」雖然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卻狼狽為奸,壓抑內容流通,損害出版自由。因為內容若不被困在封閉的環境裡,審查的權力便毫無意義。然而,出版生態中卻存在大大小小,不同層面的封閉花園,有些困住作者,有些困住讀者,有些困住作品。我雖然理解封閉有時是為了保障平台、出版社和作者的收入,但用這種限制流通的方式是否真的利多於弊?
以上問題,都是高重建多年來念念不忘的,「第二幅被」下的三幅被,相信在《進擊的自由》都會談及。
越是不信,愈要深信
除了以上的題目,還有很多有關出版自由,值得探討的題目,例如讀者的專注力、內容保存的長久之道、脫離演算法的內容策展、出版業小圈子的八掛(??)等等,我期待在《進擊的自由》中都會談及。
然而,知易行難。身處牢固的行業體制之中,在資源捉襟見肘之際,就算知道種種問題,卻又可以如何?平台和出版社的量級愈巨大,改革突破的意欲便愈弱。讀者但求廉價方便,助長獨裁制度坐大,也不見得願意為世界可能變得更好買單。
互聯網的發展史令我對未來更悲觀。一開始時,互聯網是開放的,各種應用和網站百花齊放,靠底層的協議互通而非各闢封閉花園。然而在資本的推動下,同時也因為用戶的選擇,原初開放的生態逐漸變成少數封閉的巨頭獨大。它們主宰了資訊的流通,壟斷了內容的發佈,甚至配合獨裁的政權扭曲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從這角度看,世界似乎比一百年前更加不堪。在電子書出版行業待了幾年,我也漸漸體會到各種小圈子文化和僵化的規定,若非同時也遇到不少有心人,恐怕我也難堅持至今。
親身見證了香港的轉變,我更感無力。高重建的「自由三部曲」才寫到第二部,其實我有點懷疑他是否真的能完成第三部,因為他身處的社會環境,第三部所談的「民主自由」幾已斷絕可能,人們也開始對新常態習已為常,對自由自主不抱希望。爭取出版自由尚且如此困難,還談民主自由?在種種看似不可逆轉的趨勢中,還有意義嗎?
說一點題外話:兩週前我在曼城參加了一個討論莊子《逍遙遊》的讀書會,正是宏福苑發生大火的那天。老莊「順勢而為」的態度似乎很有道理,令人難以反駁,但讀起來總令我戚戚然。在讀完「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那段以後,我忍不住提出批判:世間但凡被認為美善之事,莫不因在限制之中掙扎求存而得彰顯。我可隨便舉一些例子:為何我們見到無私捨身的救火英雄會肅然起敬?為何見到殘疾運動員的表現會感動落淚?為何見到堅持為民請命的抗爭者入獄會義忿填胸?油畫受限於畫框和油彩的質感,戲劇受限於舞台的方寸,但藝術的美正是於如此受限的條件下仍能作極致的表現。莊子的順勢思想,成全自己很好用,但不能為成全別人。「材與不材之間」,其實即是「彈出彈入」。
諷刺的是,我雖然話說得激昂,人卻躲得遠遠的,跟危險保持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其實我明白莊子的思想,確是「務實」地面對現狀的良方。
但高重建現在明顯不是「順勢而為」。他可說是我認識的朋友中,數一數二固執的一位,那種固執有時或被視為愚笨,而他也因此吃了不少苦頭。然而,他卻確實在貫徹所相信的,廿年來也沒變。老實說他這部新書可不便宜,但既然我無法像他一般固執,那麼掏腰包支持他「進擊」,對我來說也算是個相對便宜的選項吧。
他這個性反映在他的文章中,不用成為他的老友,也可憑文字了解。已忘記曾摘錄過以下這段文字多少遍,但我想沒有比這段更能反映他的固執了,容我再摘錄一次:
然而,能帶出意義的,總是一個信念,一個目標,而不是一個客觀事實。以「太陽在東邊升起」為信念是沒有意義的。硬是要考究我們到底是否相信「好者有好報」的話,我會說,因為不信,所以相信。正因為不相信現實是那樣,所以更需要相信理想該是這樣。越是不信,越要深信。
我早已妥協了,但他還沒有,仍是 2009 年送書給我的那個傻佬。祝成功。
利申:我是 3ook.com 的聯合創辦人之一,和高重建已合作了很久,這本書也在 3ook.com 上賣。我也付錢參加了此書的 IBO,所以也算是「聯合出版人」。然而,以上文字皆出於真誠,無論我是否有賣這本書,要分享的內容也一樣。
「自由」的廣東話諧音


